2007年5月1日 星期二

陰天特別好
Posted by Picasa

牡丹亦白:訪談白先勇與許培鴻

青春的騷動
2004年6月11日晚上,蘇州大學存菊堂門人流如織,來自南京、杭州、上海的大學生走進劇場,2000個座位坐得是滿滿當當,許多讓出票給外地學生的蘇大學生,把劇院走道和樂隊旁都填滿了,讓他們如癡如醉的是崑劇青春版《牡丹亭》。

2005年4月8日,北京大學百年講堂裡,青春版《牡丹亭》上本演畢,幾百個學生蜂擁到舞台前,拿著相機或手機,搶拍心目中的偶像。還有不少學生追到後台,希望能拿到演員和白先勇的簽名,熱鬧的互動持續到夜間十一點多,人潮才散去。當地媒體報導,連續三晚亮相古老燕園中的這座現代化劇場,「青春牡丹、北大還魂」成了當下校園中最時髦的語彙。

2005年4月19日在南開大學迎水道校區禮堂,只有1400個座位,青春版《牡丹亭》演出現場,演出前一個小時,許多學生已經開始排隊等候進場,超過1600位觀眾的人潮,為了搶看好戲,差點打了起來,劇院裡人滿為患,校長還下令警衛保護舞台,擋住了學生,才能順利開演。

自2004年在台北國家劇院首演以來,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在台灣、香港、澳門、中國以及美國的公演,屢屢引起轟動。2007年5月11日到13日,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在北京舉行百場紀念演出。回首一百場的演出,白先勇笑著說:「一百場固然不容易,但是場場滿座,才不容易。」最叫人意想不到的是,到場觀賞的觀眾超過六成以上是年輕人,崑曲能還魂回春,走進校園,確實是當代文化的一個奇蹟。

找回民族美學的核心
 面對好萊塢大製作、日劇與韓流交互洗禮的青年文化,傳統的崑曲一度讓大陸人稱作「睏曲」,演一場,賠一場,劇場裡只剩下老觀眾。剛開始白先勇向大學生推薦崑曲時,心裡十分忐忑不安。他清楚記得一位北大教授半開玩笑地說:「我們北大的學生很挑剔的,戲不好的話,他們可是站起身來就離坐的。」

青春版《牡丹亭》二十九折的戲,分上中下三本,三天連台演完,卻能讓北大學生買票進戲院,不少人還擠在後台看,著迷三晚。不少追著劇組跑的學生,多半是因為抱著嚐鮮的心情買了上本,看完以後迷上了,但是已經遍尋不著中本和下本的票,只好從北京到天津,千山萬水,只為《牡丹亭》。

有位北大的學生對白先勇說,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第一本很經典,第二本很好看,第三本很熱鬧。看來整個製作團隊用心捏出來的戲,還真合年輕人的脾胃。2006年青春版《牡丹亭》重回北大,百年講堂依然是座無虛席,演出結束,身體微恙的白先勇只能透過電話聯線,向觀眾致意,大廳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,在電話另一頭的白先勇感受到的不僅僅是肯定,還包括了年輕人恢復了的民族自信。

白先勇一直相信,以大學生作為主要的觀眾,是推廣傳統文化最要緊的工作。因為對昆曲的了解和熱愛可以恢復學子對於傳統美學、民族文化的自信,讓人們重新體會中國的抒情美感。在許多大陸高校的演出後,白先勇說:「我總能看見,通過這齣戲,經過古典美學洗禮,大學生臉上展現出陶醉的光。」

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用古典與現代兼容的藝術形式,不但擄獲中、港、臺三地的學生,海外的華人,甚至外國的觀眾,都成了崑曲迷。

牡丹亭西遊記
白先勇在〈牡丹亭西遊記〉一文中提到,有的華人觀眾,在柏克萊看過一次,又追到聖芭芭拉,有一位女士乾脆連看三場,到爾灣、洛杉磯再回聖芭芭拉,她說,要看就看過癮,華人觀眾看戲,很多不禁落下淚來。淚水中藏著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。感動、感傷、感觸,是中國人久居在美國鬱積在內心中的一股文化鄉愁,被這齣戲挑動起來了。

有一位十六歲的美國青年,在洛杉磯好奇地看了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的上本,原本第二天和女朋友有約會,後來把約會取消了,繼續和杜麗娘和柳夢梅相約。他對白先勇說,女朋友可以再約,杜麗娘可是會走的,萬一錯過了,就看不完整本《牡丹亭》的故事了。

有洋人不願錯過杜麗娘的故事,也有外國的劇評家覺得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看不厭。《舊金山紀事報》劇評家史帝芬‧韋恩,坐在白先勇的座位前面,仔細聆賞,不時低頭筆記,三天結束後,他對白先勇說:「長達九小時的《牡丹亭》竟然只覺一晃而逝,多麼希望有20個小時。」

史帝芬‧韋恩顯然深受演員、舞台設計與服裝設計所迷醉,他在《舊金山紀事報》上的評論,把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的好處都道盡了:「容貌俊麗、年齡相稱的男女主角、潮湧般的彩色、質感上與視覺上的對比,都大大的增強了此戲的情慾氣氛。兩百多套服飾,從金光燦爛、雉翎抖擻,到密綿刺繡,淡雅合宜,本身已經構成了敘事性的奇觀。淡墨山水至全然抽象的繪畫背景,亦復如是,以崑曲角度而言,這些都是徹底現代而浪漫的。」

在美國演出的成功,白先勇認為,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可以讓美國人驚豔,中國五百年前的戲劇藝術早就成熟美好,比義大利歌劇的發源還早一百年。而且透過劇組的努力,把五百年前的戲劇尋回了青春的生命,帶給外國人很大的衝擊,可以看見中國傳統美學極致的展現。無疑青春版《牡丹亭》不但重現了玉茗堂前的綺夢連綿,不僅讓世人領略水袖翻飛的美景,更為崑曲表演藝術立下了一個標竿,不但演員好、導演好、化妝好、服裝好、燈光好、美術設計好,追求唯美主義的白先勇在宣傳和攝影上也十足挑剔。。

懾人的影像傳布
他從好幾位知名攝影家中,相中了許培鴻,原因無他,白先勇說:「許培鴻的照片美得自然,不造作,讓觀眾都能接受。」許培鴻則表示,青春版《牡丹亭》是一個精品,從綵排開始拍攝,製作人白先勇的指令看來簡單:「只要美!」卻帶給他非常大的壓力。

徐培鴻原本已經從事藝術攝影十多年,拍攝過許多國際與國內古典音樂界的大師肖像,也和羅曼菲合作過雲門二團的影像紀錄。在投身到青春版《牡丹亭》中,面對全然新鮮的挑戰,以及戲劇演出層出不窮的狀況,剛開始他確實有些猶豫,是不是要冒這一場險?要不要離開已經熟悉且好評不斷的工作環境?許培鴻形容自己當時的決定:「我賭上了自己的事業。

從綵排階段就投身劇照攝影的許培鴻,在青春版《牡丹亭》一百場的演出過程中,累積了十萬張的作品。白先勇笑稱,攝影家能連續拍一部戲一百場,而且是巡迴海峽兩岸、太平洋兩岸,絕對是破紀錄的工作。而且這一系列針對傳統戲曲的革命性作品,透過海報、報紙、網路傳遍了中國和美國的媒體,上億人透過攝影作品認識了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的美好,受到感動,進而走進劇院。好照片能不斷推陳出新,完全是靠許培鴻的親和力,讓演員完全鬆懈,進一步能把他們內心的美好引出來,也為整齣戲塑造了無可取代的形象。

白先勇發現,許培鴻非常深入劇組,在後台呆久了,既熟悉了每個人的個性,也不斷揣摩演出角色的特徵,在演員不知不覺中拍攝,確實全面地掌握了演出者的神韻。不僅觀察劇組下足功夫,白先勇形容道:「他自己掉下去,每次看戲,他都會落淚,絕對是動情了!」

動了情的許培鴻不僅把杜麗娘拍得淒美絕美,也將自己的藝術情感鎔鑄到東方美感的攝影藝術裡。許培鴻經常站在舞台側邊近距離看戲,每當唱到〈離魂〉這一折,杜麗娘帶著病弱的軀體與母親細語悽愴話別離,他總能看見女主角沈豐英眼泛淚光,但觀眾只看見舞台上沈豐英一回眸,舞台燈驟然熄滅,一晚上的戲結束了,如雷的掌聲催迫著沈豐英要抽離情緒,微笑著出來謝幕。許培鴻說:「對女主角真的很殘酷,大概這是我會拍到哭的秘密吧!」

另一個艱鉅的挑戰是,飾演柳夢梅的俞玖林受到唱腔影響,只要他開口唱,總拍不到自然的表情。累積了數十場的觀察,許培鴻發現要掌握俞玖林的只有一個訣竅,就是趁他換氣的一瞬間按下快門,才能不失真地展現出書生儒雅與恬淡之美。

絕對的唯美精神
淡雅是青春版《牡丹亭》追求的核心美學觀點,也是白先勇堅持的風格:既淡雅,同時要兼顧細緻、華麗與高貴,都透過許培鴻的鏡頭極為抒情地抓下來,也記錄了青春版的唯美精神。

白先勇的講究,不只體現在選角與培訓上,在劇本、演出、服裝、舞臺佈景,乃至燈光道具都再三修正與調整。他說,光為了要不要讓檢場上場,都鬧得他幾天睡不好,尊重傳統之餘,檢場的服裝也要考究,絕不能穿著長袍馬掛就上台。別的傳統戲曲用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當背景,白先勇嫌那樣的舞台俗豔,他請董陽孜寫了「牡丹亭」三個大字,高懸在舞台上,抽象又大氣,增加了傳統戲曲所沒有的美術元素。

為了協調頂尖的藝術家齊聚一堂,白先勇更是費盡心力。名導演王童出任美術總監和服裝設計,親手畫了二百多套服裝樣子,到蘇州請專家手工繡花,避開了機繡的死板。柳夢梅和杜麗娘的鴛鴦裝也和傳統戲曲迥然不同,為了顯現初秋的風情,採用淡橘和灰藍色,配上灰色調的舞台背景,舞台設計林克華原本放了屏風,但總會破壞演員合扇舞動的對襯、圓滿的線條,最後幾經調動,乾脆背景改為潑墨,舞台上一桌兩椅,走向極簡風。有些大陸觀眾與劇評家看不慣這樣的色調呈現,可是白先勇堅持灰色用的對,溫柔又帶著點霸氣,他說:「我是製作人,由得我。」
青春版《牡丹亭》邀來著名崑劇表演藝術家汪世瑜擔任總導演,堅持只刪不改的汪老,面對舞蹈指導吳素君加入的舞蹈元素,總是耿耿於懷,不太能接受。白先勇只得成天灌他酒,讓有「巾生魁首」之譽的浙崑名角敞開心胸排戲,在秋天的蘇州首次逐齣排演好,白先勇特地張羅了一桌好酒菜,讓汪世瑜暢懷飲酒,飽餐了六只大閘蟹。

不只要對導演下功夫,演員之間的相互較勁,有時也會磨出火花,造成小衝突。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特別把〈拾畫〉、〈叫畫〉這兩齣的巾生代表作捏成一折,做了適當的改編,柳夢梅三十分鐘的獨角戲,讓巾生表演藝術發揮得淋漓盡致,與第一本杜麗娘的經典摺子〈驚夢〉、〈尋夢〉旗鼓相當。生旦戲雙線發展,固然達到了對稱平衡之美,但演員卯著演,相互拼場在所難免,男女主角偶有心結,白先勇恩威並施,有時送小禮物,讓他們和好。他笑著說:「該罵的時候,也沒少過。」

青春版的精髓
隨著演員的表演功力日臻成熟,白先勇越來越放心放手讓劇團自行運作。但面對許多劇團的仿效,他語重心長地說:「不是找幾個年輕人來演崑曲,就可稱之為青春版。」在銜接古典與現代之間,縱使是行家往往都忽略了這次成功的製作,其實奠基在把崑曲當作是一個「綜合藝術」,把現代劇場的舞台藝術、現代水墨書法的美感乃至於舞蹈與音樂的新貌一併思考,在每個細節處灌注了抒情性的想法,形式與內容契合,才能擄獲那麼多年輕人的心。

也正因為白先勇唯美的要求,年輕人最注重的「情」也得以在當代還魂。

白先勇強調,美與情是兩股重要的救贖力量。年輕人太需要美來對抗世俗醜惡的現象,唯有透過神話的、古典的、形上的故事洗禮,配合水袖、歌舞與詩句,讓學子們找回失落許久的審美信念,找回美好,自然會帶給觀眾情感上的震撼。同時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的故事情感真摯,雖然置於網路與通俗文化的環境中,劇中的愛情看來並不真實,似乎沒有人會相信?但正因為現實達不到,如是至高至上,出死入生的愛情故事,反而勾動了無數青年男女的心,重新浸潤在古典的浪漫愛情中。

白先勇還打算把這股古典的浪漫愛情風潮推向歐洲,在百場之後,英國與荷蘭的觀眾有機會在2008年聆賞到青春版《牡丹亭》。

白先勇彷彿是崑劇的一株還魂草,望著他風塵僕僕的身影,聽著他神采奕奕說著《牡丹亭》的故事,不禁讓人想起周夢蝶的詩句:

這是一首古老的,雪寫的故事
寫在你底腳下
而又亮在你眼裏心裏的

他將古老的崑曲解凍,點亮了他的眼和心,也點亮了世人的的眼和心。